I'll see you down the road

英语中Goodbye和See you later是分开的。 法语中Au revoir和À bientôt也是分开的。但“再见”,既是告别,又是再见。
无论心中想法如何,即使心中清楚再次相遇遥遥无期告别时也要说“再见”。这两个字真的很浪漫。
  “道可道,非常道。”有人信马由缰,有人固守一隅 有人觉得人生乃至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,有人却珍视人生中遇到的一切,所谓小确幸。我们没办法分辨哪一种才是正确的,在这道理的有无中,只需满怀期待,燃尽自己的道。
  今年是我在广州生活的第五年了。
我从小到大到没离开过恩平去外面的地方长期居住,直到出去读广州读大学。回头看看我在恩平的二十多年,感觉也只是上演一场并不惊心动魄的“大逃亡”。我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无法直面“离别”这个概念,记忆里有些浮光掠影,曾被我强行定格装裱起来。
  如小学六年级临近毕业的时候,我在闹哄哄的自习课上,站在教室后门,透过狭窄的玻璃看着外面的走廊。
  如不愿同人说话的初中时期,我在书中读到某作者说,儿时教她背诗的外公如今葬在哪里哪里。其时,我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电视的声音,便庆幸那一刻我还不曾失去。但也隐隐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我终将失去。
  如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前,我在宿舍里拉开自己宽大的衣柜门,盯着里面一格一格的私人物品,发怔的两秒钟自己问自己:我进入社会前的日子,真的就要这么结束了么?
  如大三那年听到有人来清理楼下的宿舍,收拾出来的东西一沓一沓直接往底下扔,噼里啪啦的,摔碎了好多人抓不住的光阴。
  如从恩平搬来广州之前,我一个人站在小小的公寓露台上,望着绿草如茵静谧得不可思议的初夏庭院。
  我对道别这件事总是有很强的执念,时常要如回光返照般,停下来狠狠地感受一下当时当刻。
  
  高中二年级快结束的时候,我看了史铁生的《我与地坛》。
有一类书,小时候冲着经典的名号去读,读不出好,只觉得平凡,急急宣布失望。长大之后再看,小时候读不懂的那些寻常的溃败,细琐的不堪,平淡的绝望忽然同时开口,汇聚成压抑的恸哭扑面而来,排山倒海。
  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地阅读那篇文章,那时,我并没有产生共情。而在毕业后的某一天,偶然再读,读到心潮澎湃不能自已,一遍遍翻回去重读。明明我变得更加冷血,却偏偏读得我几欲潸然。
  文学艺术真是很奇妙,像感受这样私人的东西,偏偏能够隔着遥远的距离,通过它们传递到许多不相干的人心里。《星际穿越》有一句话,爱是一种力量,可以让人穿越时空去感知它的存在,某种程度上,可以把“爱”换成是“书”。
  我看《Nomadland》的感受,与阅读《我与地坛》类似。
  对方并没有讲什么了不起的煽情故事,可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。
  我一向不是个格局多大的人,我知道这部片获奖有许多宏大的原因,例如它反映了一个阶层的生存状况,从而又折射出时代和社会的巨变。但我总是在极为私人的情感里落泪,例如得了绝症的老太太终于回到了此生最爱的美景里,用手机拍下了盘旋不绝的燕子;例如女主角一片片地粘好打碎的盘子,在深夜的房车上微笑着凝望那些代表回忆的照片;例如女主角独自一人步入广袤的山谷和丛林,虔诚地看着高耸入云一望无际的树木。
  那些都是永恒和瞬间的比照。
  多么令人心碎。
  我无数次漫步在河畔,神往地望向浩瀚的星空,忽然想到我们看到的每一束星光其实都早已消亡,而或许我们此刻所产生的光,又将照亮亿万年后的某个小小角落。
  只不过大家都只有隔着银河遥遥相望的缘分。
  很多人在感受到强烈的情感后,下一步就想做些对症下药的事。我的每一篇情感丰富的文章底下,总不乏这样的回复:既然如此,那我们能做点什么呢?
  可这件事是我们做不到的。
  时间是留不住的,相聚更是留不住的。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,流不断的绿水悠悠。
  影片中的女主角有许多停下来、生活得更体面的机会。她有亲生的姐妹,对方在家里为她留了一个房间,甚至妹夫也是她当年的老朋友。妹妹说不能理解她的逃离——女主角十几岁就离开家,嫁给了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,住到了一片荒漠中央。后来那男人去世了,她就独自守着那块荒漠,也不搬回来与家人同住。
  妹妹动情地说,女主角儿时表现出的“怪人”习性,其实是因为她比别人都更加勇敢和诚实。
  对于一个如尾生抱柱般孤勇了半生的人来说,这一句赞许,来得有些迟了。
  通过这寥寥几句台词,我脑补了女主角的少年时代。那种游离在外的感觉挥之不去——恐怕就像初中体育课上的我,一到了自由活动时间就不知所措,体育运动一项都不擅长,也拉不下脸来找别人陪我一起散步聊天,便总是独自找个地方躲起来。于是体育课就成了我逃得最多的课。
  或许也像是Sally Rooney在《Normal People》里描述的女主角高中时代的心情:她习惯于隔着一段距离去观察别人,她总有种强烈的感觉,似乎自己真正的生活发生在遥远的别处,发生在一个她自己并不在场的地方——她甚至不知道,她此生能不能找到那个地方,并成为那里的一部分。
  自从离开了我读小学的城市,每到独处的时候,我总会有这种心情。
  我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离开眼前的地方,我知道当时当刻经历的一切都会成为过眼云烟,我甚至都想好了要怎么和当下的这些泛泛之交切断联系。
  其实我遇上了很多很好的人,都是我自己不好,是我自己放任灵魂游离在外,一早做好了道别的决定。
  所以在妹妹说出“这些年很想要姐姐陪伴”时,女主角才会怅然地说一句:这件事是我不好。
  我知道是我不好,可我终究还是不会为你留下来。
  女主角也不是没有遇到过“重新开始”的机会。
  她丈夫去世后,她独自一人守着那个荒漠小镇上的房子。后来小镇的矿关闭了,整个小镇都要撤掉,失去了家的女主角就开着一辆破车到处流浪。她随身带着她舍不下的、代表生活点滴的小物件,连同着那辆满载回忆的车。
  许多人不理解,为什么女主角愿意孤独地守在荒漠里。后来女主角自己回答说:她的丈夫无父无母,而他们也并未育有子女。如果她离开了那个荒漠中的小镇,那么她丈夫这个人就会像是没有存在过一样。
  可她丈夫分明是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啊,镇上的人都知道他,都喜欢他。
  人的存在何其渺小短暂,甚至一经消失就无法证明存在过。
  或许是因为有这样一段内容,所以不少看过这部影片的人都是从“失去伴侣的痛苦孤独”这个角度,来解读女主角的行为。其实女主角的行为呈现出来的,并不仅仅是“头白鸳鸯失伴飞”的愁苦。倘若只是需要有人陪伴,她大可以找到治愈自己的方式。
  可是她选择不治愈,不和解。
  我相信她的丈夫Bo和她一样,是个如漂萍般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。他们从小就隐隐知道自己要去到“他处”,所幸遇上彼此一拍即合,所幸得以相依为命许多年。他们并非多么古怪难相处的人,只是他们冰冷嶙峋的内心深处,并非寻常的现世温暖可以填补。
  遇到彼此是一种侥幸。
  
  当Dave向女主角表白、请求她留下来的时候,女主角未必没有考虑过。
  这老头也不错啊,他在晚年与自己和家人都达成了和解,做了个慈祥的祖父。他的家人也那样温柔善意,张开热忱的怀抱欢迎她加入这个家庭。
  但是当她看到Dave和儿子四手联弹的时候,那种“局外人”的感受便又回来了。
  她终其一生,并非在等待一场和解或者寻找一个答案,她只是习惯了漂泊。这个漂亮的房子、这个温馨的家,终究也不属于她。她是个贫穷狼狈的人,可就是有这一点改不掉的倔强。
  于是她继续上路。
  旅途中,她看到亿万光年外的星辰,她拿着焰火微笑着对空气说新年快乐。她和失去儿子后不断自我治愈的老人攀谈,她仰望着不知存在了多久的参天大树。
  这宇宙何其浩瀚,而人的存在又是何其渺小短暂。
  无论是筑巢的燕子还是深邃的丛林,动物和植物长长久久地盘踞在那个角落,陪伴着世世代代的人——而她终究只是个过客。她的经过,乃至于她的存在,在星辰发光与树木生长的数千年里,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弹指一挥。
  吾生也有涯,草木万年青。
  
  这时我便又想起史铁生在《我与地坛》里写过的话。
  他说:“如今我摇着车在这园子里慢慢走,常常有一种感觉,觉得我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。”他会记得有一天晚上,当他独自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,漆黑的祭坛里忽然传出唢呐声。他听着那回旋不绝的声音,陷入无限沉思。
  而他知道,必有一天,那个声音将会喊他回去。
  史铁生笔下不断缅怀的母亲,和《Nomadland》女主角不断思念的丈夫,都是一个代表着岁月的温柔记号。女主角在树下对着流浪者背诵的婚礼誓词,将往昔的无限柔情永久定格在回忆里,也如同史铁生听到的唢呐声一样,响在过去与未来,成为抓不住的岁月里唯一不熄的灯塔。
  当偌大的悲哀被分散到日复一日的生活中,悲剧色彩便不会那么明晰,永失所爱的凄怆也只是化作一个平静生活的剪影。
  影片中那个失去儿子的老人这样说道:“One of the things I love most about this life is that there's no final goodbye. You know, I've met hundreds of people out here and I don't ever say a final goodbye. I always just say, ‘I'll see you down the road’. And I do. And whether it's a month, or a year, or sometimes years, I see them again.”(我这一生最喜欢的是,世间没有永别。我曾经遇到成百上千个人,而我从来都不跟他们道别,我只是会说:我们路上见。然后我们真的就会见到。不管是一个月、一年,或是几年之后,我总会再次见到他们。)
  老人说,他知道,终有一天,他也会再次见到他去世的儿子。
  对于敏感的成年人来说,许多感受的答案都并不会指向一个可以付诸实践的方法论。并不是你伤心难过就振作向前,你缺钱就努力工作,你孤独狼狈就要去投奔亲情或者爱情——实质的问题可以这样解决,但心里的洞却始终在那里。
  破碎的东西是补不好的,这种游离的感受也是终此一生无法治愈。
  所以他们才会一直在路上。
  人生这样短暂,用来和解实在是太浪费了。
  其实人生中有许多人,我们已经见过他们最后一面了。余生的彼此,或许很快会被回忆里的尘埃所淹没。
  但我们终究可以相信,总有一天我们会走到路的尽头。尽管我们见过的山水草木不会记得我们曾经存在过,但当我们游荡到某时某刻,终究会有一个声音叫我们回去。
  回到记忆的深处,回到心灵的归处。就像李玉在《观音山》里说过的那一句:“分开不是永远的,在一起才是永远的。”
  See you down the road.